穿針引綫——靳青青 旗袍技藝傳承記

如果時代沒有淘汰民間工藝，或許只是我們選擇放棄而已。熱愛研究中國傳統服飾的靳青青，曾拜師學藝，成為旗袍師傅，她怎樣看多年來的歲月流逝？今天旗袍定單愈接愈少，她反而穿針引綫，牽領其他旗袍師傅開班授徒，又跟幾位工藝師傅舉辦展覽，盼能把技藝傳承下來……

每次拜訪師傅，無論是甚麼學問、哪一門派，筆者都比平日更準時到達，想著守時之道，必須嚴守。那天早上，推開位於上環囉街中心的「祺袍堂」大門，登門造訪，旗袍師傅靳青青（Jody）已坐在工作桌前等候了，她可是比我們這些後輩，更早抵達。她臉色紅潤，精神飽滿，看起來年輕，想不到已經六十歲了。她為我們沖泡咖啡，訪問以閒聊開始，筆者也忍不住參觀師傅的工作室，她笑嘻嘻的介紹一番：工作桌是一張長度十呎的桌子，木板上鋪上一層棉布，再蓋上一幅白布，有需要時就成了一個大型熨衫板，兩邊各自擺放四張高凳，靳師傅縫紉羅衣、開班授徒等工作，就由它一一承托起來，「這是參照我從前師傅的工場布局而設計的，這樣子就最慳地方、最好用。」天花板吊掛著一個船木製的光管燈飾；兩部衣車雖古舊但清潔，有隨時候命發出嗚嗚咆哮，給布匹緊密地縫上針綫的架勢，那個「Brother」廠牌的衣車，筆者還想起曾當工廠女工的母親，也擁有過一部。

旗袍，當然不止一件衣服那麼簡單，穿著旗袍，可是穿戴中國五、六千年文化，而「旗袍」之名，也有古仔聽，「中國是一個袍服民族，袍服即是把衣、裳通裁縫合，連繫起來。至於旗袍的『旗』，我覺得是指滿清人（旗人），即滿清人入主中原後，所引進的袍服，所以，代表中國的袍服，我會用『祺袍』來代替『旗袍』，因為袍服的繡花，都寓意吉祥、祝福。」

漢族闊袍大袖，滿族女服緊身窄袖，她繼續細說歷史，指出當年滿人十分熟悉漢人文化，所以旗袍跟漢人袍服同出一源，同樣有「蔽膝」、通裁，也巧妙地在衣裳各處，加上馬鞍、馬蹄、弓箭等形態，凸顯了塞外民族獨有的特色，跟唐、明的服裝不盡相同。但為了統一描述，本文仍以「旗袍」述之。靳青青又說，中國獨有的袍服，呈現了中國人智慧，因為高矮肥瘦，都衣得稱身，而且四季都能穿。「夏季穿『綢仔』，即香雲紗，冬天則穿棉衲旗袍。」現代新式的旗袍，叫新式中裝，方便改衫，「是時代需要，但沒了旗袍的味道，師傅不會稱它為旗袍。」

靳師傅本為產品設計師，1997年退休，本來打算從此定居杭州，過著逍遙生活，並以心儀的繡花研究打發時間，便在香港廣尋繡花師傅，卻看見工聯會舉辦旗袍課程，便抱著一試無妨的心態報名，怎料卻大開眼界，「師傅把課室的拼起來，放木板、鋪布，學生圍著看師傅造衫，只見師傅好像變魔術一樣，拉粉袋、施針綫，又表演熨斗功、漿糊功，只是示範，已經足足一整堂了，學生無法沾手，只能領略。」她說，師傅過去五十年來只造旗袍，十分值得尊敬。於是十六位學生，跟著師傅學了一班又一班，形成了固定班底，靳師傅就從1998年追隨至2006年，班中也有男子，師傅特別關照，「師傅是很傳統的人，覺得男子要學好手藝搵食養家，所以特別照顧，我們這些太太，他就覺得『玩玩下』，可學可不學。」後來跟師傅熟絡了，除了其工聯會的課，他們還特意走到對方設於佐敦文英樓的工場學師，認識了其他師傅，學生們每次拜訪，都很識趣地既帶蛋糕又提生果。

後來生意走下坡，師傅相繼引退，師傅也輕微中風，意興闌珊，遂於2006年結束工場，樹倒猢猻散，靳師傅看在眼裏，心裏難受，便跟其他同學在上環荷李活商業中心，另租工作室，及後再於囉街中心成立「祺袍堂」，「這裏是一個平台，我會請老師傅一起教學，接到旗袍的定單，也會邀不同師傅造衫。」這兩年間，靳青青繼承了師傅把手藝開枝散葉的心志，走進學校跟學生分享旗袍的心得和學問，讓他們親手縫紉袍服，當中不乏男生的參與，她至今已踏足二十所學校。也有留學外地的香港學生，因為王家衛的《花樣年華》，專誠向靳青青學造旗袍。她也跟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料中心在「祺袍堂」開班，有趣的是，課程專為親子檔、祖孫檔而設，他們結伴而來，二人一組，合力縫製一件「五幅裁」，寓意把傳統工藝與祝福，傳承下去，很有意義，「希望年輕一代認識絲綢之路發生過甚麼事，也讓人因穿上旗袍而自豪，亦能造一件給自己、父母、祖父母，維繫家庭。」不過，她稱現時活躍的旗袍師傅，不出二十人。沒有人造旗袍，沒有人學造衫手藝，她歎喟，旗袍文化已經出現斷層，「自己人都不看重，人們造一件晚禮服，動輒過萬元，但有多少人願意以相同價錢訂造旗袍？往往情願返內地，花幾百元連工包料造衫，你叫本地師傅怎樣搵食？」

整個訪問，筆者感到最深刻的，是靳師傅以衫為喻，好像「做人跟造衫一樣，要道取中正，要有胸襟」，這些人生哲理，難道不應該像旗袍學問，以及其他工藝一樣，代代相傳下去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