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營盤鬼故團 收復社區魂 明報 2016/07/29
傳媒報導, 尋找社區歷史回憶

西營盤鬼故團 收復社區魂

我城規劃,沒有別的,靠複製貼上。

新市鎮清一色以地鐵站為中心連接商場,商場之外又是商場,最後駁着某某屋邨,人們上班、下班、出街都行同一路徑,連生活也被規劃、管理:商場保安說這裏是通道不可以坐,港鐵職員說私人地方不歡迎busking,剩下的人身自由是到商場內的連鎖餐廳吃飯,到金舖window shopping。因為樓下僻靜的公園太沉悶,廣闊街道只有車行——直到全城迷上實境手機遊戲,終於有人逗公園野貓玩,發現滑梯上的塗鴉,樓上少女原來和自己同一大學……城市彷彿真有了精靈。唯獨西營盤不需大群小智,街坊早已習慣聚在正街談天,沒有扔出精靈球,他們就收復了一個社區之魂。快近鬼月,他們說,今次講鬼。

消失了的天台鹹魚

七月的夜裏,藝術家劉學成離開了自己的家,經過了第三街的工作室,到了於1894年曾作醫治鼠疫的方便所,現為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源中心。他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搬離西營盤,已經三十多年了,他記得以前的西營盤周圍都是唐樓,上街幾乎都走在騎樓底。紮腳的婆婆會在第二街的公共浴室外賣菜和針線。區內有傳統老街市,又有老字號名校和大學,與好幾間教堂,教堂旁又有紮作舖,有人會在街上織竹籮和簸箕出售,也有店舖專售沒有膠袋年代人們買餸必備的鹹水草。

「以前住在這裏,常常有一種感覺,西營盤像被freeze了,無論是店舖還是人都像是永恆不變。直到地鐵開始動工,四周轉變,許多舊樓要拆,社區被重建,起了不少豪宅,走在街上迎臉來了陌生的外人,被認識了幾十年的街坊告知他們要搬走……」劉學成說,小學出街抬頭一望,家家户户的天台都掛着鹹魚與臘腸,西營盤多東莞人,都愛吃臘肉,於是整區的唐樓天台排排臘肉送香,但這些東西都在他眼前消失,曾經以為的永恆原來很短暫。

隨着鐵路動工,2014年有發展商相中區內一條倔頭小巷——德星里,並向城規會申請將德星里1-7號由原先的「休憩用地」及「行人專用區或街道」改為「住宅(甲類)23」,計劃建為插針樓。幾個西營盤街坊知道此事,收集了街坊意見,集結力量阻止,最後成立了「城西關注組」。劉學成因為熟悉區內典故與傳說,後來加入關注組,兩年來帶團講鬼故,希望借鬼怪傳說叫人更了解社區歷史,驚醒街坊,維護寶地。

恢復正街凝聚力

在政治氣氛轉變,人們被迫利申是中國人還是香港人之際,城西關注組成員的Judy說,自2014年的大型群眾運動過後,不少人開始關注區內發展,自發以網絡為基地,比起往日人們以香港還是中國作為身分作區別,這種西環(西環、上環、中環、下環)人自稱「西友」,沙田人自稱「沙田友」的身分定義更加細緻。人們嘗試建立地區性格,改變原有死寂的社區生態。早在「比卡超」之前,城西關注組已嘗試把正街變成「道場」,呼喚人們重回社區,將之建成居民聚結交流之地。

正街位於西營盤正中軸,貫穿第一街、第二街、第三街和高街,又將兩邊分成東邊街和西邊街。劉學成說,記憶中的正街以前是個公園,兩面都是雜亂無章的地攤與排檔,後來政府清理街道,便把檔攤移到街市內,從此正街變了一條無趣的平凡街道,二十幾年來不曾回復原有的聚結力,直到關注組成立,於正街舉行不同活動,才又有了生氣。「早在關注組之前,港大的建築系也曾在正街辦音樂會和電影放映。但其實正街先天地理不足,它只是一條大斜路,算不上一個適宜的公共空間,但卻因此更能激發區民想像,一起思考如何使用公共空間。相比區內的小公園,不少居民都不曾意識有這樣的空間,那是管理模式的問題,那些公園都太沉悶了,沒有東西發生,為什麼平日無事要去?」Judy說道。

生活,是有選擇的

那也就是為什麼平日沒有半隻人影,Pokémon GO一出人群就塞爆公園的原因。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源中心(CACHe)項目主任劉天佑說,與其他區比較,西營盤由店舖的組成,到街道的規劃,都方便了市民自行形成生活與風俗,建立社區身分。他拿出2014年結束經營的東邊街盂蘭勝會的香油鼎、神聯與供道士於節裏灑水除穢氣的紅桶。原來昔日的西營盤差不多每條街都辦盂蘭勝會,但現在已全部停辦,他希望透過紀錄,把消失中的節日儀式仔細記錄:儀式是怎樣開始?香油燈要放在哪?招魂引路的柳枝如何掛?直到一天,這個文化被重新珍視時,後人也就有迹可尋。「當人們感受到特別的文化後,就會有了身分,以後就會知道要去保護它。之後當他們面對發展的選擇時,留什麼,拆什麼,因為身分,他們會更懂得選擇。」他說。西營盤與新發展的市鎮不同,其歷史與地理位置使它具備特殊發展模式。「新發展地區全部的事情都在商場和行人天橋中發生,居民的生活完全被管理,沒活動可以在不申請的情况下去做。區內的人很少connection,雖然走到哪裏都是商場和冷氣,但這些方便和舒適令我們失去了好的社區關係、生活的自主權,簡單到連消費的選擇權也喪失。」他認為,住在新市鎮的人生活模式選擇權都在政府與發展商手上,不懂街道、商店與自身的關係,不知無錢買一包包的米,其實以前可一碗碗米賣,「那是只有像西營盤這種社區才存在的生活經驗。西營盤是一個例子,讓其他人知道,其實生活是有得選擇的」。

關注組成員並不是個個都是街坊,成員Charlton在香港大學教書,家住銅鑼灣,屬泛灣仔區,與西營盤相比,他說兩個社區的性格明顯不同。灣仔人對社區關係比較冷淡,因為區內一搬一遷實屬尋常。六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,灣仔區位處要位又交通八達,隨着起飛而一直改變,老街坊早已視改變為平常。但他說,不同的社區面對的問題其實一樣,都是重建叫舊的東西正在消失。

嫁妝竹籃 滿載街坊寶

「鬼故是社區的瑰寶。隨着社區的隔閡,少了人聽和講自己住的地區的故事,一個地方沒有了都市傳說,也就沒有了性格。」Charlton在西營盤的老街坊中是受歡迎人物,婆婆媽媽喜歡找他傾訴,他在公園做易物小墟,叔伯兄弟見到都拿出一堆老古董,說故事給他聽。訪問那天,他提着一個黑色膠袋,內裏裝着一個竹籃,大小如西瓜,打開後,籃內是用大紅花布做的棉墊。他說那是一位街坊母親當年出嫁,用來放嫁妝的籃,已有五十多年歷史,他珍而重之,想在下次正街擺街站時拿出來展出。他說般咸道四棵石牆樹被砍伐,有街坊曾經傷心地跟他說,戰時,他們與那四棵樹共同渡過了很艱苦的日子。二戰末時期,日本至港的運輸船被炸,香港糧食因而短缺,居民沒有糧可吃,亦沒有柴火,整個薄扶林連一塊樹皮都沒有,唯獨不傷那四棵樹,而且一直矗立,沒想到竟然落得被砍結局。

「鬼故只是名目,實際上,我們想說的是一個區的前世今生,這次除了西營盤外也會聯合灣仔的鬼故王秀萍姐說灣仔的鬼故,灣仔的鬼故團不止講鬼,他們視收購樓宇的地產商是一隻很大的鬼,把社區許多大廈拆得清光,而這些大廈也化成亡魂,成為了社區的鬼魂,我們希望也如此借鏡,說出城市『鬼故』。」Judy說。

 

「亂葬崗公園」、「長命斜」前世今生

 

西營盤鄰海,向來華洋聚居,歷史建築林立,因此區內流傳的鬼故事伴着歷史格外引人入勝。街坊們帶記者走了一個圈,邊行邊講鬼,夜裏的橫街窄巷人流疏落,偶爾走出一隻野貓,眼發青光,叫人毛骨悚然。
鬼故團計劃從曾是亂葬崗的佐治五世紀念公園開始,公園南面就是高街,街坊口耳相傳,說當年高街鬼屋,即今西營盤社區綜合大樓於日軍佔領時期曾被用作囚禁犯人,不少鄰里被日軍帶到那裏拷問,受不住酷刑而死的居民屍體被扔到公園山坡後。公園西面則是曾發生多宗貨車溜後交通意外的東邊街「長命斜」,因而附近一帶都被傳說是極陰之地。

老街坊的魅影回憶

劉學成憶說,童年時公園曾經一度興盛,不少家長會帶小朋友放學後到此玩耍,打發時間。但據說,有家長坐在椅上與相熟鄰人談天,不時以眼角看顧孩子,卻見到有陌生男童背影一直從斜坡向遠方跑去,當下不以為意。然而,公園路旁為斜坡,正常人向下跑應會因斜度而消失,但男童卻可一直以水平線奔跑,除非騰空跑步,於是急急把孩子帶走,故事傳開,公園從此人迹罕至。
被稱為長命斜的東邊街,於1984年發生過一宗恐怖的交通意外。東邊街盂蘭盛會因鄰近醫院,當年有醫生一直致電政府,投訴盛會傳出的吵耳音樂聲與煙味,影響病人休息。盂蘭盛會結束後,工人將戲棚拆走,棚竹搬到貨車上準備運走,車輛意外失控,最後撞到大路上剛駛出的私家車,並撞入店舖引發火警,貨車司機、私家車司機與一名女途人當場慘被燒死。坊間盛傳,死者包括當時投訴盂蘭盛會醫院的醫生,信不信由你。
除了一些西營盤街坊都會知道的都市傳說外,也會有老街坊鮮為人知的兒時經歷。他們帶記者走到一棟白色的唐樓前,說有街坊小時候曾居住於此,不時發現梯間有奇怪裝扮的人擦身上落,有時是馬姐,有時是穿著傳統服飾的人,閒時也看到一家人在自己家中的飯桌上吃飯,直到年紀稍長方知道住處與靈界空間相互交錯。記者抬頭細看街坊住的那户窗門,拉着窗簾,但見屋內發出微弱燈火,突然眼角見有黑影一閃,再抬頭發現窗前彷彿站了個人,正在凝視大街,又匆匆低頭,復見野貓走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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