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知巷聞:西環七臺 鬧市山城 繁華褪盡(2021年6月14日 《明報》)
傳媒報導

於山市街盡頭拾級而上,就是「西環七臺」,沿以前人們俗稱的「西環山」而建,背靠龍虎山,面朝卑路乍灣,包括紫蘭臺、李寶龍臺、學士臺、桃李臺、青蓮臺、羲皇臺、太白臺,皆以李白其人其作命名,前兩者已於1980年代初拆卸。山下營營役役:西港島線、士紳化、收購重建、戲院進駐,這裏卻永遠比時代走慢一點點。除了建築,背後的節誕傳統、居民生活習慣、文化歷史研究,都在點滴留住這個小區的舊貌。

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源中心(CACHe)今年初因屋頂修繕,暫遷到堅尼地城與七臺為鄰,其署理執行總監黃競聰博士(Desmond)與這社區份屬新鄰,又是舊友。研究節慶習俗的他,在十多年前入行之初,已專程到過位於青蓮臺的魯班先師廟,參加農曆六月十三日的魯班誕。石鼓洲雖亦有一魯班廟,但外人難以得見,故這座是香港唯一供奉魯班且對外開放的廟宇。

李陞家族捐地 三行工人立廟

Desmond解釋節日傳統有所謂「先醮後誕」,魯班誕前夕會有道壇醮會儀式,設牌位超度意外往生的工人,「由這個三行的節誕傳統,可以看出他們對同行的關懷行為。大家只看賀誕舞龍舞獅,好熱鬧,但忽略了背後的人文關懷」。因此他特別喜歡由節日出發,去認識和研究社區。

為了查找魯班廟的歷史,他尋得當年西環山易手的檔案,追溯到自19世紀末叱吒風雲、主掌西區開發的華人首富李陞,通俗點解釋:「當時何東仲未蒲頭,係『二打六』。」其子李紀堂、李寶椿後來均赫赫有名。李陞在19世紀中以公司「禮興號」名義將西環山的一幅地贈予三行工人(泛指木工、打石和泥水行業)立廟,後來長子李寶龍繼承西環山,於1920年代闢出七臺。Desmond指中西區山多,舊時順應山勢一般有兩種方法,一是像CACHe西營盤辦公室所處的古蹟建築那樣:「上面照樣建樓,但浪費一些位置,我們的辦公室下面有層地牢架高,但地面是斜的,沒法子用,長年關着也很潮濕。」另一方法則像七臺,沿山勢興建平台,於焉成為港島區一大特色。

四園一樓遊樂場 娛樂帶旺太白樓

李寶龍1915年在西環山建成太白樓遊樂場,與愉園、樟園、名園、利園合稱「四園一樓」。「就好似現在的主題樂園般地處市區周邊,地方大又有交通可到,而且石塘嘴令附近一帶娛樂事業蓬勃,間接帶動太白樓。」 據報紙廣告所寫,其位置有電車來往門前,備有轎子上落,內設旋轉木馬、水池、假山、射擊場、煙花表演、歌唱比賽。《香港舊事見聞錄》則記載了當時飛觴醉月之景:「憑欄四望,維多利亞城景色盡收眼底,地處西隅,鄰近石塘嘴妓院,故遊客多是豪商巨富,攜美偕遊,揮金如土……百計吸引遊人,如每年七夕作乞巧會,搜羅省佛各地手工製品,收門券引人觀賞。」Desmond說,這些節日主題在其時屬新式宣傳手法,像現在的聖誕和萬聖節,足見李寶龍的商業頭腦。

地主破產 魯班廟險被拆

不過,李寶龍生意虧折,於1924年破產,太白樓於同年結業,並須出售西環山予建築行商合興公司還債,而Desmond翻查的正是當年的破產案法庭文件。其時魯班廟由一眾三行工人組成的廣悅堂管理,見廟宇面臨拆遷危機,便與合興交涉,幸得東主李星衢、譚煥堂立契,將魯班廟地段捐出。為紀念二人善舉,廣悅堂於同年在廟前立「紀功誌德」碑,「留意上面寫『李君禮興』,而不直寫李陞,但那年頭大家都知道禮興號是他的,我自己覺得是姑隱其名,始終後人破產賣地」。碑文言詞隱晦,細讀下饒有興味。及後廟宇於1927年擴建成今日格局,曾於2007年修復,始終由廣悅堂打理,如今設在廟旁的廣悅堂公所也是三級歷史建築。「香港廟宇有3種管理模式:直轄、私人,還有像魯班廟這種委託方式,看得出他們有心營運。」近年廣悅堂舉辦青年魯班選舉、籌劃三行博物館和展覽、計劃註冊成慈善團體,以延續敬拜行業神的傳統。

和平後安樂居所 見證拆樓才知驚

魯班廟坐落青蓮臺尾,而臺頭鮮艷醒目的綠瓦黃閘藍欄杆內,則住着年近九旬的何國祥(祥叔)夫婦。自1945年重光後,祥叔就住在七臺至今。他說魯班誕以往連辦兩日的盛况不再,但何太仍愛年年湊熱鬧:「去拎燒肉,有紳士講吓嘢,有表演、搭棚嗰啲,都幾巴閉,入廟拜吓,都幾開心。」她憶起以前青蓮臺是七臺最為僻靜,「嗰陣呢個臺無人行,靜蠅蠅,我哋都唔敢上嚟呢度,都震震哋」。有道是「心安處是吾家」,住下來何太但覺最為稱意:「????家咁睇嚟最靚都係呢個臺,因為由頭到尾、一路到魯班廟都有樹,又無車行,真係最好。」家家戶戶都在臺前空地種植,魯班廟前也擺滿盆栽,二人也不例外,屋前種了榕樹、木瓜、山指甲、簕杜鵑,儼如私人庭園。七臺四通八達,巷徑相接,二人昔日身體壯健,周末總帶同兩隻狗,從青蓮臺走上山後小徑通往蒲飛路,行上百步梯,直達龍虎山的觀音廟(今已拆除)。現在則甚少外出,只在自家門前或「臺頭走到臺尾」,已甚是愜意。

祥叔在二戰時回鄉避難,戰後搬到羲皇臺的木樓,叔叔住二樓,自己隨父母一家七口住三樓。閒時最愛與兄弟在街上拿塊四方木板,塗上蠟,在紫蘭臺的斜坡滑下去:「好似人哋滑雪咁,跣多幾次就好滑。」後來芳齡廿五的何太與他結婚,就搬來同住。戰前羲皇臺曾發生妻妾爭寵的三屍四命慘案,兇手更成香港開埠第一個女死囚。但戰後鬼魅謠言竟一掃而空,何太說:「這個臺最熱鬧,嗰度有兩棵風水樹,一大一小的石栗,吸引好多潮州人住,個個都想生仔,去羲皇臺住梗有仔生,『羲旺臺』嘛。」

許鞍華的首部長片《瘋劫》近年得以修復,觀眾清晰見到羲皇臺兩邊相對的唐樓佈局,她對此亦印象尤深:「七臺中只有羲皇臺有兩邊樓,個臺窄、長身,你睇到我,我又同你講嘢。支竹長的話可以伸過對面。個個我都識晒,大家好熟。」祥叔則最記得中秋節:「 因為嗰度有兩邊屋最多人,和平後個個都生仔。幾個臺嘅人都走去羲皇臺度點燈,細路迫到行都行唔郁。」惟教他們心有餘悸的,是有次地震,「棟樓擺吓擺吓,瞓喺度牀都郁好恐怖,嗰陣唔識,後尾個個都走到出街度至知」。到羲皇臺於1980年代初清拆,他們見工人用鐵支勾三兩下,整棟樓就倒下,「撬吓一角,撬吓一角,啲磚無紅泥,得黃泥,就咁層層疊上去,諗起上來都驚,地震時又無砰砰嘭嘭冧落嚟」。

七臺居民自理 港鐵通車依舊恬靜

幸好,祥叔夫婦住在那裏三十多年也平安無虞,衣食住行也便利,樓下就有間振興士多,也有小販在七臺上落,叫賣魚蝦蟹、飛機欖、腸粉、雲吞麵,部分自己也是居民。現在人影疏落的李寶龍路, 是他們每日往巴士站、電車路上班的必經之地,猶記得雜貨店林立,還有裁縫店、潮州人賣花生糖,1964年設了一間西區潮語浸信會,現在門前仍掛着舊照片,見到工人如何搭路軌運建材上山。而今天居民出入、較近港鐵的斜坡則甚少行經,當時泰半是水果檔。何太指居民都是打工仔、普通家庭,「學士臺最有錢,寧舍高尚,一起就起石屎樓,有游泳池,唔似我哋呢度走馬騎樓」。雖然這裏背山面海,但Desmond解釋以前「並不似現在好chill,夜晚飲酒、吹海風的樣子。」因始終是城市邊陲,山下有木屋區,又有「九大欄」和屠房,相信環境和氣味並不宜人,非豪門大戶之選,於是也有地皮興建多間學校、道堂,例如位於青蓮臺、曾經引起保育爭議、現改建為香港大學研究生宿舍的漢華中學舊校舍,以及於太白臺8至9號、被評為二級古蹟,現正圍封的香港道德會福慶堂。Desmond補充:「以前道堂會先選址城市地區,便利大眾又不會太熱鬧,站穩後再在新界覓地,找更大的地方修道。」

凌晨西環蝦欄上班 青蓮臺樹下賣樓花

祥叔往日也是打工仔,曾在附近國貨公司當售貨員,又於工廠噴玩具車仔。最辛苦是在蝦欄上班,凌晨三四點就起身走到西環尾,等蝦全送上岸,中午十二點回家,幫何太穿膠花、做表盒,交貨給山下的工廠。待到羲皇臺將拆,他們得別覓住處,何太一心要留在最鍾愛的七臺,又見到建築公司在青蓮臺樹下賣樓花,就買下其時最大的地下單位,看着它於1979年建好,跟家人搬上來。他們不忘強調自己是第一戶入伙,如今大抵也是在七臺住得最久的居民。祥叔笑笑:「細妹鬧我點解唔買番間喺下面住,????家就要行樓梯,見到條梯行都唔想行。」何太則偏愛地辯解:「一買就鍾意呢度。可以做吓運動,好多人專登跑上嚟又跑番落去,又幾好㗎。」

各臺的樓梯與空地都屬於私家範圍,由業主擁有。祥叔說戰後已有居民自己組織「更練」,每戶收取幾元,維持治安。現在只見各臺的行人道開揚闊落,植物也放得井然有序,原來都是居民自覺打理,像祥叔每逢過年都修繕樓梯扶手,近年才歇下休息。2014年堅尼地城站通車,於山市街增建升降機和通往七臺的扶手電梯,但只到斜坡中段,即青蓮臺對出。何太道:「唔知點解,偏心囉。」對Desmond而言,這無形中保留七臺的謐靜:「行人扶手電梯穿過,又會失去寧靜,西營盤的正街本來都有臺,穿過了就旺起來。現在像保護了小社區。」他仍記得第一次到訪時,港鐵尚未通車:「 發現這個地方好像滯後了,有條明顯界線。」這種舊日况味令七臺經常被用作影視拍攝場地,令Desmond最觸動的是1981年泰迪羅賓《這是愛》的唱片封面,當中仍可見到祥叔口中「前面石屎、後面木板」的羲皇臺唐樓:「風景變了、樓宇翻新,外面的視野很大分別,但那份恬靜依舊保留。」而那場景,凝住的恰恰是祥叔夫婦遷離時的面貌。

文:梁雅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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